自从上次《记住杨老师的电话》一文引起反响后，我的眼前又走来了一位师尊长者的蹒跚步履。
上些天，有了许多的空闲。于是就生发了去看望戴汉节老师的那份念想。文友们呼朋引伴的，走在暖风拂柳、蜂蝶吟唱的春晖里。
原来的戴老师家，在楚门北大街的勤耕巷，从叶文玲家往东百来米即到，是一幢砖石垒成的二层小木屋。二十年前的我，在楚门区文化站工作时去过。而现在，戴老师家搬到了靠近三角眼的夏洪施新区，簇新的与邻居们连成一起。
今年八十八岁的戴老师，听力和视力依然很好，只是走起路来碎步连连的不大方便。我们上楼时，走路不大方便的戴老师在门口把我们迎了进去。
藤椅上的戴老师穿一件深黑色的中山装上衣，前倾着原本就有些微佝的身子，微笑着听我们说明来意自报家门。让我惊讶和感动的是，戴老师居然还能回忆着叫出我的名字。这时，我恍然间记起了戴老师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便信，那是2008年冬季的事。回想20多年前自己在楚门时，戴老师是我开展工作的热心支持者，他曾给过我许多帮助。不想20多年后的今天，戴老师依然这么用心的记着我。事后，据他的儿子戴今古说，戴老师近些年来身体状况时好时差，许多亲戚朋友邻居学生的名字，他都模模糊糊的记忆不清楚。
戴老师出身于“诗礼簪缨”的竹岗望族，祖上的名望在厚如砖块的玉环志书中一茬接一茬的星光夺目。他幼承庭训，秉赋过人且兴趣广泛，考入温岭中学后，与当代画坛著名的王伯敏以及温岭的陈曼声先生同窗，得遇两位擅长国画的美术老师，让具有画画天赋又勤奋好学的戴老师学到了许多规范的国画知识和技巧。1946年3月，玉环中学创办伊始，戴老师受聘任教语文、美术两门功课，闲不住的他发起成立了“培菁书画社”，现在蜚声画坛的国家级画家韩伟，就是当年书画社里走出的佼佼者。
戴老师不但语文课上得好，画画得好，他的书法和篆刻技艺也非常的出色，因此说戴老师是一位多艺多才的博学者，是一点也没有夸张的。现在楚门中学的校名题词也是戴老师的手迹，有松树般的挺拔、梅花般的清雅，章法率真，遒丽的线条给人以蓬勃向上的激励和遐想，与藤椅上笑容可掬的戴老师一般无二。
戴老师在楚门中学任教40多年，并且担任过楚门中学副校长和连续三届玉环县政协常委，是玉环教育界屈指可数的一代名教师。同伴中有人赞扬戴老师说，您一生钟情教育事业，献身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学生对您很尊重，全社会对您很尊重，党和政府也给了您很高的荣誉，可谓名至实归啊！戴老师慌慌地摇了摇头，说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老教师。
“作为教师，您是很成功的！”另一位文友不失时机地补了充一句，算是对戴老师谦逊态度的回应和骄人业绩的另一种赞美。
“著名教育家陶行知说：教师的成功在于培养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戴老师用陶行知的话精到又准确地回答了教师成功的含义。语气缓缓哲理深深的，有如子夜时分拂过的天籁之音，足以让人回味久久，耳目一新。
“那值得您崇拜的学生多吗？”
“大概20多个，有些是教师，有些是作家等等。”
“唔……”我们啧啧着赞许频频点头。
“看到了陶行知的话，我也找出了几个值得自己崇拜的人。”戴老师补充着作了解释，笑了，笑声很风趣。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池水，忽然的，在同伴们之间溅起了一片会心的笑浪。
眼前的戴老师面容黝黑，黝黑的面容就像他创作水墨画时用淡墨在酱色的宣纸上轻轻一抹后出现那种韵味。闪光的眸子朗星般镶嵌在戴老师的疏朗眉宇间，睿智而慈祥。戴老师说话不多，微笑着的声音，清雅而雄浑，一如当年给学生上课时那样极富磁力。
戴老师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好教师。现任上海社会科学院院长的坎门籍学生尤俊意曾饱含深情地说：“戴先生有一种天生的正人律己的权威，好像气功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使我们与他身心感应，协同教学。上他的课，简直是一种美的享受和心灵的净化。”浙江大学著作等身的博士生导师王元骧在《我们当年学语文》中说，趣味是人生的原动力。他爱上语文课，首先是出于兴趣。读中学时，戴汉节先生第一次给他上课的情景让他深深地被吸引。“戴老师娓娓动听的朗读，像一股山泉从幽谷中流淌出来，滋润着我的心田，让我像沐浴在春风之中，感受到一种生命复苏的喜悦。我像是一棵吸足了甘泉和阳光的小草，似乎一下子长高了不少。从此我就爱上了语文课”。原洛阳大学校长叶鹏、著名女作家叶文玲更是在多种场合多篇文章中对戴老师赞美有加。
戴老师不但上课很认真，即使在课后，他也像王元骧先生回忆的那样，“经常地选取一些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优秀作品，由自己刻写、油印出来，作为补充教材分发给学生，让学生及时汲取充分的营养以丰富知识”。
即使是到了毕业分别的那一刻，戴老师仍不忘给学生们题签留念。尤俊意先生说，戴老师给他的题签是“今天，你歌唱别人；明天，别人歌唱你。”他说，“就是戴老师的激励让他走到了今天”。叶文玲说戴老师给她的题画是：一只浮雕的青瓷花瓶中，一支娇艳的红梅茁然开放，一行字体腴溜的题款，一枚小指甲般的印章，镌着一个“节”字。梅花有“节”，梅花香自苦寒来……一连串的联想，让她把这珍贵的题赠看作是戴老师对自己的最后教诲。
师恩难忘啊！面对可亲可敬的戴老师，我们试着向他了解当年“传道，授业，解惑”的闪光花絮。戴老师笑了笑，说这些都已经记不起了。”
“……”我暗暗地唏嘘着戴老师的“健忘”。想自己上中学时，有幸遇到了足可敬仰一生的杨舜老师，命运也让我与戴汉节老师擦肩而过，以致今天的我只能在猜想中去复原当年戴老师的师者风采。
我清楚地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余温未退，戴老师被当作改造对象靠了边。靠了边的戴老师有时戴上大沿草帽，挑着粪桶，拿着扫把什么的,俨然是一位读书人摸样的农民工；有时的戴老师，一个人地站在高墙下面，一手握着红漆瓶，一手提着一把漆刷，浑身油漆师傅的打扮。
戴老师能写多种体例、“幅员辽阔”的美术字，这红漆涂染的美术字写在二米多高，白得耀眼的学校围墙上，绵延开去，很见气势。戴老师写墙头大字，从来不打格子，只是用三角尺和铅笔稍稍的划上隔线即可。戴老师既写“为革命而学习”，也写“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以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之类的毛主席语录。有认识戴老师的同学神秘地介绍，说“戴老师的学问很深……”。于是，就有同学纷纷的跑到戴老师的身边，说是欣赏那些红光闪闪的墙头大字，其实，是去偷偷的看几眼那位有些“神奇”的戴老师。
今天，我当着戴老师的面，跟他回忆这些往事。戴老师只是静静的听，像一位尚未进入角色的听众，一脸的茫然。只是戴老师的儿子戴今古不时地作一些补充些说明，说戴老师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有过往事的回忆。好像戴老师这部人生大戏里，既没有喜怒哀乐的高潮，也没有活色生香的情节，更没有风雨沧桑的故事。
今古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身为中学高级教师且学问高深、知识广博的戴老师，他感知人生情感的能力应当是丰富而细腻的，记忆的积淀也应当是远比常人丰厚许多的。可戴老师却为何对荷载自己丰富人生的往事一忘了之呢？……此时，仿佛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走进了沉思，戴老师的书房一片宁静。
一会，戴老师好象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慢慢地欠了欠身子，说给大家送点纪念品。说着，他便拿出了放在一边的，由他的老同学王伯敏先生题写书名、他的学生叶文玲以饱蘸深情笔触作序的《戴汉节书画集》。戴老师戴上老花眼镜，用他那依然挺拔而遒丽的行草笔致，给在座的每一位文友题字、落款、铃印、送书。
戴老师擅长文人画，他笔下的“梅、兰、竹、菊、松”，苍翠朴茂气格不凡。1997年国画“梅花”获玉环县“庆七一、迎回归”书画评比一等奖；2005年5月又一国画“梅花”被北京中国书画收藏协会编入《红色中国》画集，并被评为“特别金奖”和“终身成就奖”。此后，“戴梅花”的雅号就在玉环书画界传开了。
平时，戴老师也爱画一些小鸡小鸭小鱼小虾之类的小动物。戴老师笔下的小动物活灵活现憨态可掬。这时，一位文友翻到了“猫戏蝴蝶”那一页，但见左下方的一只小花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翩跹的蝴蝶，模样煞是机灵。戴老师扶了扶眼镜，俯下身子说，“猫”是耄，“蝶”是耋的谐音。这是我于八十二岁，时届耄耋之年戏作的，文友们不住的点头，连声赞扬戴老师的奇思妙想。戴老师很开心，洋溢了一脸童趣。
就在戴老师用他那双稍微有些颤抖的手，忙碌地给大家送书题签的时候，我看见了戴老师身后沙发上的一个方形镜框，镜框里贴的是红底黄字，一首谱上了曲子的歌曲。仔细的看，原来是省音乐协会会员楚门中学退休老师李逊欢的大作。歌词的大致内容是：您是和煦的东风/皎洁的月亮/您是晶莹的雨露/灿烂的阳光/您是挺拔的大树/夏夜的星空/您是奔流的小溪/金秋的朝霞/您有大海般的深沉/蓝天般的博大/您有高山般的纯朴/大地般的厚实……这是一位老师送给另一位老师发自内心的赞美之歌，念着歌词的我心弦为之拨动！
坐在木床上的戴今古告诉我，当时李逊欢老师写出歌词谱好曲子后，领了一群学生，背着手风琴，专门来到戴老师的房间进行了“慰问演出”。哦，这特殊的礼物只有别出心裁的李逊欢老师才能送出，也只有德高望重的戴汉节老师足堪受之。
临别时，我问戴老师：龟山公园一座凉亭的楹柱上有您撰写的一副对联，文字好，内容好，技巧也很好。过去多年了，我只记住下联的句子“河山大度自延年”，不知上联您还记得吗？戴老师精神一振，几乎是脱口而出，上联是“龟鹤无忧方益寿”。嗬，我着实吃了一惊！刚才我们坐了近两个多小时，向戴老师了解他当年的那些经历，他都说记不清了，忘记了，可十年前的一句联语他为何能在一瞬之间即便脱口而出？！
出门时，我走在后面。但见戴老师缓缓的站了起来，颤颤的倚在门口，频频的向我们招手，频频招手的戴老师星月般的瞳仁里射出了一道又一道智慧而慈祥的光芒。那模样，一如他的国画“梅花”，挺拔清雅而花放满枝。呵，梅花，你扎根泥土，蓬勃向上，风风雨雨里长成一方风景，幽幽的吐着芬芳……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戴老师的那些笑容，和他的那副楹联：龟鹤无忧，河山大度……慢慢、慢慢地，我犹如当年金秋时节从田野上回来时那样，有了许多的收成。